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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君子之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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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君子之約

城門內,燕長寧披散著一頭墨發站在重重伏屍前,低首不語。玉無痕站在她身後,一雙眼睛帶著灼灼的亮直勾勾盯著她的背影。

歪七豎八的屍體橫亙在她腳下,混沌血腥如一片火海,她立於其中,飛揚的發幾乎要被染紅。

越崢四處望望這片經歷過殺戮的土地,再看向燕長寧,突然覺得她的背那樣單薄,風一吹好似蟬翼般顫抖。他鎖了眉頭,自馬上跳下,一揮披風大步走到燕長寧面前,一把將她扳過來。

燕長寧回過神,看著面前這張熟悉的臉,眼睛一時又模糊了,只低低喚了聲,“……越崢?”

他有些凝重的望著她,不經意間輕輕嘆息一聲,幫她把淩亂的發別在耳後,柔聲道,“是我。”

燕長寧轉過頭,淒然一笑,“你瞧……段麒麟他,殺了好多人。”話音剛落,她就被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,有兩只手緊緊的箍著她,隔著冰冷的鎧甲依然能夠感覺到耳邊傳來的心跳。她的淚就這麽流進他的輕甲裏,灼燙著他的皮肉。

“沒事了……”他輕輕拍她的脊背,柔柔的安慰。

玉無痕剛想上前一步,側面卻突然沖上來一支隊伍,那些人見到他就立馬齊齊跪地,周謀言領先上前拱手道,“卑職有罪,接駕來遲!”

玉無痕站著不動,沒有表情。良久,他才把眼神從燕長寧身上收回來,木然問道,“接駕?接回哪兒?”

周謀言一楞,擡頭望向玉無痕,“自然是一路攻回寧川,拿回屬於我們的土地!”

此刻天順內外均大亂,趁此時攻打寧川,天時地利人和,都占全了。況且這一路他都已經安排好了人手埋伏在寧川附近,雖玉無痕成魔,可卻有好處,千軍萬馬也不在話下。

玉無痕靜默半晌,倏然應道,“好。”周謀言眼裏一抹喜色,卻見他指著燕長寧,一字字道,“我要她跟我一起走。”

周謀言望向燕長寧,面有難色。燕長寧卻好似已經在越崢懷裏睡了過去,眼睫邊蘊出淡淡淚痕。越崢低首看她,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。鎧甲裏熏了藥,安神催眠,迷亂神智。他怕她再有波動,或固執不肯聽話,才出此下策。

他一把將燕長寧橫抱起來,轉身對著玉無痕,“無痕兄弟,此行請一路保重,長寧是不可能交給你了。天順生亂,是奪回寧川的大好時機。十多年的忍辱負重,邪氣折磨,斷在此處,不很劃算。”

玉無痕對越崢不算友好,卻也不曾厭煩。他只是空空的望著他,靜靜的聽他說完這段話。他心裏不是沒有起伏波動,只是好像忘了什麽叫痛。

“殿下,走吧!”周謀言急切相勸。段麒麟此刻被皇宮裏的人纏住手腳,若是他處理好那一堆爛攤子,再想走就來不及了!

玉無痕擡腳上前一步,望了望昏睡過去的燕長寧,又望了望越崢,不冷不熱的說,“你,照顧好她。”

越崢鄭重點頭,“一定。”

玉無痕垂眸,轉身向城外走去,一步一步,步履沈重,卻不曾回頭。越崢望著那抹背影,他是當世邪魔,此刻卻形銷骨立,落寞異常。

他越走,心裏越空落落的,似乎被挖去了一塊,血液不在了,骨肉也不在了,整個人只剩下空殼子,行屍走肉一般,走向屬於自己的宿命。

城門這邊,越崢抱著燕長寧,轉過身遙遙望著天邊千重闕裏的那紅磚金瓦,心頭有暗浪一波波襲上來,說不清是何滋味。

五日前,段麒麟一身戎馬,日夜兼程,風塵仆仆趕來見他,只為求他相助。

“皇帝,請在五日後出兵天順,救下長寧。”他如是說。

越崢古怪一皺眉,“救下長寧?”他思索半晌,才譏諷的勾起嘴角,“段侯可以駕馭千軍萬馬,勢如破竹的攻下天順,竟救不下自己心愛的女人麽?”

段麒麟沒有往日的調笑神色,他扯開嘴角苦笑一下,“這世上,我唯獨對她,最沒把握。”

“看來段侯已經預見你們彼此之間必會出現的鴻溝了。”越崢冷然道,“既是如此,你為何如此固執?長寧向我借了十萬兵馬,她受黃沙吹拂之苦,忍塞外之寒,幫你提前埋伏皇城,牢牢掌控了天順內廷,你還要這樣殘忍。定是要事事有萬全把握才肯罷休麽?”

段麒麟揚眉,音色清冷,“是,我必是要有萬全之策才會攻進去。十二年,只為了這一刻,一點紕漏出不得。她太天真善良,明明抓住了於遠之卻下不了殺心,故而京城必有禍事。”

所以,才設計聶逸,一箭雙雕,不讓他成為這場博弈中的威脅。

聰明如他,一樣預見了今日的的身不由己,不得已才來求他相助。

“段麒麟,你且記住。”他走時,越崢在背後提醒道,“我出兵救燕長寧,為的不是你。你要想清楚,江山美人,孰輕孰重。”

段麒麟微微側頭,眼裏有一抹不屑的笑意,“屬於我的,永遠都屬於我。”

他望向天,蒼穹極藍,藍得如墨一般,像他的眼睛,總透出不可一世的精光。

既是如此,不如一試?

他眼神變冷,收回視線,抱著燕長寧向城外泱泱兵馬走去。

城外的驛站如世外桃源,建在一片鳥語花香的峻嶺之中,往上是一匹水晶般傾瀉的瀑布,四周綠蔭蔭的,陽光如碎鉆,被枝繁葉茂的香樟一遮,怎麽也熱不起來了。

燕長寧站在水榭前,透著雕花的木窗看園裏初夏風光,身上起一層薄汗,心裏卻依舊寒津津的。她拿起團扇打風,身上薄汗一經吹,竟更加涼了,她不由得停下扇子,暗自嘆息一聲。

門下響起越崢的聲音,“長寧,你這房裏似乎有些悶熱,可要我命人搬些冰塊進來?”

燕長寧回過身對他搖頭,“不必,我倒覺得有些寒津津的,一身汗竟也不覺得悶。”她望著一身輕衣依舊面有薄汗的越崢,笑道,“你熱壞了吧?海疆一年四季都溫溫的,倒也怪不得你不耐熱。”

越崢淡笑著點頭,一把打開折扇搖了起來,“是,海疆氣候宜人,什麽時候去長住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。”

燕長寧但笑不語,笑裏有幾分寂寥。

“先帝病入膏肓,段麒麟已經順利拿下皇宮。”他語氣漫不經心,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,“你知道當日挾持陸月城,攛掇眾臣反抗段麒麟的是何許人麽?”

燕長寧擡頭,“誰?”

越崢眼裏有一抹意味深長,“於遠之。”

燕長寧不敢置信的皺起眉頭,“怎麽可能?他已經被歐陽夏廢了內功,有什麽能力挾持陸月城?”

越崢語氣淡淡,意有所指,“能被廢了內功,自然也能被傳回內功。有些人做事,只遵循自己的規則。”

燕長寧緊緊捏住了團扇扇柄。若是歐陽夏搞的鬼,那麽他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麽?絕不是阻止段麒麟稱霸天順,因他自己也知道,憑區區於遠之,縱一時半刻得勢,也抵不過段麒麟的大權在手,步步緊逼。

那麽……只是為了給他添亂,讓他進退為難?

她覺得猜不得他,卻也還是猜了。

“段麒麟已經在派人尋你,大隊人馬出兵海疆,整個天順也不得安寧,他好像要把這天地翻個個兒。”越崢說著,眼裏有笑意,似乎幸災樂禍。

燕長寧眼底一涼,心裏密密麻麻攀上一些糾纏不清的情緒,重得如沈到了深井一般。她在躲什麽?是因為恨他麽?她心亂如麻,這幾晚的夢境中總有那斷成兩截的屍體,還有女子頰邊淺淺的梨渦。他那樣決絕的跳下了望臺,策馬向泱泱皇權奔去,看也不曾回頭看她。這是個噩夢,叫人害怕得不得了。既是如此,不如她主動逃開?

她嘆了口氣,像是把魂兒都給吐了出來一般。愛上一個人,有時極度自尊,有時又極度不要自尊。

察覺到她的變化,越崢小心翼翼的道,“長寧,若你想回去,我送你。”

燕長寧不答,只是低垂了眼眸,四周空氣被蟬鳴充斥,悠長深遠。

“我已幫你打聽好了,”越崢眼裏浮出一絲蒼涼,“明日是蜀王妃下葬的日子。”

第二日,天突然陰了起來,先是響了好幾聲悶雷,接著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驟雨來,那聲音震天,不像是雨水墜地,倒像是冰珠子,一筐筐的自烏雲間瀉下,敲得人心裏發慌。

城外郊林,沒有一抔堆起來的黃土,卻有一簡陋的墓牌高高豎起,一人執劍,劍尖在木牌上刻畫,唰唰唰,聲音被雨水掩蓋,不一會兒,劍猛地飛起,哧的一聲深深插入一旁濕潤的土地下。

利劍旁,一人布靴麻衣,褲腿被白紗包裹,隱隱可見血痕。大雨重重打濕他的眉發,水珠自堅毅的輪廓下滑落,曾經的意氣風發,此刻的頹然默默。

身後,有人踏雨而來。她一身素縞,頭頂簪的白梅被雨水沖撞,懨懨的耷拉在發間。聶逸依舊站得筆直,不曾側身。

她走上來,與他並肩,長久的註視著那塊墓碑,上面劍痕淡淡,有幾個簡單的字——

愛妻,裘珠之墓。

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立在碑前,站成了懺悔的姿勢。

燕長寧突然躬下身子,將手中雨傘打開,置於碑旁。聶逸淡淡側頭,視線停留在傘骨旁的那朵桃花上。

“也是這樣一個下雨天……”燕長寧低低出聲,雨震耳,卻好似壓不過她,“王妃將傘借給我,自己淋著雨跑回家。”她聲音微哽,頓了頓,“她說……她四處行善,見人就幫,望上天感懷,夫君毫發無傷,早早歸來。”

聶逸攥緊了拳頭,眼裏似乎要噴出火來。

“她不過是萬千閨中女子之一,有最樸素的願望。可上天待她不公,來世,希望她還能與王爺相遇。”燕長寧盯著那把傘,雨水濕透了它,幾乎要將它打垮。看來再好的傘,也經不起這樣折騰。

聶逸胸膛起伏,呼吸聲越發的重,他瘸著腿一把撲過來,揪住燕長寧的衣領將她抵在樹上,聲音如同嗜血的狼,“你們這群魔鬼!我也要讓段麒麟嘗到痛失所愛的滋味!我要叫他生不如死——!”說罷,他捧起燕長寧的頭便往樹幹上猛地一撞——

雨更大了,不知是不是樹幹被兇狠撞擊,落下枝葉間的水珠。

燕長寧後腦鈍痛,身體就像漿糊一般沒了反抗的力氣。迷迷糊糊的瞇縫著眼,只覺得眼前眩暈一片,眼睫下的雨珠暈開炫彩,身體傳來疼痛,她被狠狠摔到地下,泥水蘸上她的臉龐和口鼻,一陣陣發苦。

身體很重,她只聽到聶逸的嘶吼,迷蒙光圈下看得到他猩紅如狼的眼眶,其他什麽都感覺不到,只隱隱覺得身體像是破開了口子,汨汨的往外流出滾燙的東西,帶著腥味兒,雨中的青草就在她鼻尖,卻都沒了那股清鮮。

不知什麽時候,那股吼叫離自己越來越遠,好像飄到了腦後。雨停了,身體陷在一人溫暖的臂彎裏,有人在眼前不停的喊她,焦急的搖晃她,好像在罵她傻……可是她被搖得好痛,痛得頭腦一片混沌。

她瞇眼望著晴起來的夏空,朗朗一片,偶然飛過一兩片梨花,好像是從皇宮那裏飄來的,祭奠的樂曲停了,祭奠的白花來了,涼涼的,落在她眉間,遮住她灼熱的朱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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